王其亨：中国传统哲学语境下的风水起源

　　

　　“气乘风则散，界水则止，古人聚之使不散，行之使有止，故谓之风水。”——《葬经》

　　

　　何为风水？风水起源于何时？风水与中国传统哲学有何关系？本文梳理古代典籍，分析有关风水的定义及其核心理念，追溯其起源，揭示了风水与传统哲学气与阴阳概念之间的渊源，并以此探究和申说世界本原及其运作机制，最终衍为中国古代哲学思辨中最核心的范畴，也深深融入到音乐、绘画、书法乃至建筑等审美理念中。

　　

　　本文节选自《当代中国建筑史家十书——王其亨中国建筑史论选集》，页146~155；原文刊载《建筑师》2012/1/155，页60~63。

　　

　　中国传统哲学语境下的

　　

　　风水起源

　　

　　王其亨

　　

　　目录概览

　　

　　◣一、风水定义探析

　　

　　◣二、风水定义钩沉

　　

　　◣三、风水滥觞与传统哲学渊薮

　　

　　◣四、风水与传统哲学语境还原试析

　　

　　一、风水定义探析

　　

　　风水一语，包括其定义，自宋代以来，一般认为出自晋人郭璞传古本《葬经》：“夫阴阳之气，噫而为风，升而为云，降而为雨，行乎地中为生气；生气行乎地中，发而生乎万物。……《经》曰：气乘风则散，界水则止，古人聚之使不散，行之使有止，故谓之风水。风水之法，得水为上，藏风次之。”此外，《葬经》还简明概括了风水的基本评价标准：“来积止聚，冲阳和阴，土厚水深，郁草茂林。”

　　

　　该《葬经》又称《葬书》，最早见载《宋史·艺文志》，《四库全书总目》评述“犹术士通文义者所作；必以为出自璞手，则无可徵信。”然而，对该书有关风水的定义，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则深表赞同，说是“其义颇精”，“明白简当”。

　　

　　事实上，这一风水的定义，凝练应用“气”与“阴阳”等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范畴，来阐释自然万物的成因和宜居环境的评估标准，不仅可裨益中国传统哲学语境的认知，传统风水的理性意义和价值也由此彰显出来。

　　

　　按此定义，十分清楚的是，在《葬经》看来：

　　

　　其一，自然万物皆由物质元素性质的“气”构成；

　　

　　其二，能量流性质的“阴”或“阳”，决定了“气”的多样化存在形态，包括诸如各类固体、液体、气体等物质形态，及其“无往不复”的运动状况和相互转化机制；

　　

　　其三，就“气”的运动形态而言，“阳”决定运动、发散，“阴”则主安定、收敛；

　　

　　其四，理想的居住环境，“阳”的运动或发散，“阴”的安定或收敛，都要适度。阳不能过旺，使运动或发散不致狂乱无序；阴不能过重，使安定或收敛免于呆滞僵死。换言之，就是要“聚之使不散，行之使有止”或“来积止聚，冲阳和阴”。

　　

　　显然，这些理念，弃绝了西方创世说那样的超自然的神的意志，充满了朴素唯物辩证论的理性智慧(图1）。而值得重视的是，如《葬经》特地申明，这些理念，皆源自“古人”。

　　

　　那么，比《葬经》更早的“古人”，是否确实存有上述风水理念呢？循此爬梳古籍，钩沉发覆，这一点，竟是全可徵信的。

　　

　　▲图1明末《诸葛武侯白猿经风雨占》中的《日火下降晹气上升图》：中国古代运用气、阴阳（能量流）等传统理念诠解的生态循环图式

　　

　　二、风水定义钩沉

　　

　　由于中国古代注重实践理性的深厚文化传统，运用古典哲学范畴阐释万物成因并评估人居环境的更早史料，要说俯拾皆是，也并不过分。惟此，下文也只能撷略揭橥之。

　　

　　例如，按《国语·周语》记载，周灵王二十二年（公元前550年），谷河和洛河争流，危及洛阳王宫，周灵王欲堵塞谷河，太子姬晋苦心劝谏，其中论及：“山，土之聚也；薮，物之归也；川，气之导也；泽，水之钟也。夫天地成而聚于高，归物于下。疏为川谷，以导其气；陂塘汙庳，以钟其美。是故聚不阤崩，而物有所归。气不沉滞，而亦不散越；是以民生有材用，而死有所葬。……其后伯禹……釐改制量，象物天地，比类百则……高高下下，疏川导滞，钟水丰物，封崇九山，決汨九川，陂鄣九泽，丰殖九薮，汨越九原，宅居九隩，合通四海。故天无伏阴，地无散阳，水无沉气，火无灾燀，神无閒行，民无淫心，时无逆数，物无害生。然则无夭、昏、札、瘥之忧，而无饥、寒、乏、匮之患，故上下能相固，以待不虞，古之圣王唯此之慎。”

　　

　　在此，姬晋以“气”与“阴阳”等范畴阐释自然万物成因；论及宜居环境，则谓“气不沉滞，而亦不散越；是以民生有材用，而死有所葬”，同前述风水定义“来积止聚，冲阳和阴”或“聚之使不散，行之使有止，故谓之风水”比照，实在可谓略无二至。

　　

　　同见《国语·周语》，比姬晋更早的伯阳父，在周幽王二年（公元前780年）论说地震发生原因，也涉及“气”的“阴”与“阳”的平衡：“夫天地之气，不失其序。……阳伏而不能出，阴迫而不能烝，于是有地震。今三川实震，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。……夫水土演，而民用也。”

　　

　　所谓“演”，如韦昭注：“水土气通为演。”即水土之气因阴阳平衡而运行顺畅；而“夫水土演，而民用也”，也就是姬晋所说的“气不沉滞，而亦不散越；是以民生有材用，而死有所葬”，惟话语更简约。或应指出，同这一理念密切关联的是，见载《国语·郑语》，周幽王九年（公元前773年），伯阳父作为阴阳五行学说的先驱者，还曾高屋建瓴、明白精当地阐发了万物只有在“和”即多样性的统一中才能发展的辩证哲理：“夫和实生物，同则不继。以他平他谓之和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；若以同裨同，乃尽弃矣。故先王以土与金、木、水、火杂，以成百物。”

　　

　　早于伯阳父，按《国语·周语》记载，周宣王十二年（公元前816年），虢文公劝诫周宣王适时躬耕籍田以垂范天下，提到“覛土”、“土气”、“土脉”、“风土”等，即后世风水相土或相地、地气、地脉等典出，其中更强调了掌握“气”的阴阳平衡的重要性：

　　

　　古者,太史顺时覛土,阳瘅愤盈,土气震发，农祥晨正，日月底于天庙，土乃脉发。

　　

　　阳气俱蒸，土膏其动。

　　

　　阴阳分布，震雷出滞。

　　

　　虢文公认为，必须顺应“气”的阴阳平衡，来利用气候与土地资源，“纪农协功”：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，民之繁庶于是乎生，事之供给于是乎在，和协揖睦于是乎兴，财用蕃殖于是乎始，敦庞纯固于是乎成。”

　　

　　不言而喻，这与姬晋“气不沉滞，而亦不散越；是以民生有材用，而死有所葬”，以及虢文公“夫水土演，而民用也”等语，本质上不啻同出一辄。

　　

　　重要的是，姬晋、伯阳父、虢文公皆曾申言，他们表述的观念也都源自“古人”。

　　

　　对此，稽索更早的可考文献，包括甲骨文和金文，其中虽确有更早的古人顺应自然经营栖居环境的大量史实，哲学萌芽性的气与阴阳等概念也绽露其中，契合前述风水主旨，但多属叙事，理性思维还未像春秋时代以降那样日臻深刻和系统。然而，可宝贵的是，就在这些史料中，也清晰展现了风水理念的滥觞，及其与传统哲学渊源的不解之缘。

　　

　　三、风水滥觞与传统哲学渊薮

　　

　　唐初吕才曾奉太宗李世民敕命整理风水故籍，所撰《五行禄命葬书论》指出：“《易》称上古穴居而野处，后代圣人易之以宫室，盖取诸大壮。逮乎殷周之际，乃有卜宅之文，故《诗》称‘相其阴阳’，《书》云‘卜惟洛食’。”

　　

　　吕才所谓“相其阴阳”，援自《诗经·公刘》。这一史诗，生动描绘了夏代末周人先祖公刘率族由邰迁豳，相度山川形势、水土之宜，规划经营，使周民安居生息和发展的诸多活动细节。其如“陟则在巘，复降在原”，“逝彼百泉，瞻彼溥原，乃陟南岗，乃觐于京”，“观其流泉”，“度其隰原”，“度其夕阳”等等。更有“既景乃岗，相其阴阳”章句，不仅被历代风水家尊为经旨，在我国古代天文学史、地理学史、建筑史及哲学史等领域，也备受重视。面，风水别称阴阳，就典出于此；而在学术史上，则既是古代用立杆即圭表测“景”的最早记载，也是“阴阳”这一传统哲学概念的最早出处。

　　

　　公刘“相其阴阳”的全部活动，究其实旨，盖如《汉书·晁错传》：“相其阴阳之和，尝其水泉之味，审其土地之宜，观其草木之饶，然后营邑立城，制里割宅，正阡陌之界。”

　　

　　而“相其阴阳”本谊，是立表于高岗，测“景”即日影以定向纪时，并考察山川向背及寒暖。意涵如许慎《说文解字》：“阴，暗也，水之南，山之北也。”“阳，高明也。”段玉裁注：“山南曰阳。”或如刘熙《释名》：“阴，荫也，气在内，奥荫也；阳，扬也，气在外，发扬也。”虽然尚未具备哲学范畴的抽象意义，却被哲学界公认为“阴阳”范畴的渊薮。

　　

　　至于吕才所谓“卜惟洛食”，是指《尚书》中《召诰》、《洛诰》载录周成王执政后遵照周武王遗愿，命召公和周公在洛河之阳选址营建洛邑事。其如《召诰》载，周成王七年（公元前1036年）二月，成王命“太保（召公）先周公相宅”；三月戊申，“太保朝至于洛，卜宅。厥既得卜，则经营”。八天后，“周公朝至于洛，则达观于新邑营”。《洛诰》又载周公相宅洛邑后呈奏成王：“予惟乙卯，朝至于洛师，我卜河溯黎水，我乃卜涧水东、瀍水西，惟洛食；又卜瀍水东，亦惟洛食。伻来，以图及献卜。”（图2）1963年出土周成王时青铜器《何尊》“相宅于成周……宅兹中国，自兹乂民”等铭文，也印证了这些载述的真实性（图3）。

　　

　　这些有关周初经营洛邑的文字，虽未涉及气与阴阳，也没有环境生成机理的评析，但其中的“相宅”、“卜宅”及“卜食”即“卜惟洛食”等，却从此成为后世选址和规划原典性的话语，甚至衍为风水经旨，并被不断诠释。例如“卜食”，东汉大儒郑玄曾注称：“观召公所卜之处，皆可长久居民，使服田相食。”实事求是地消弭了其曾被释为巫卜的偏见。

　　

　　图2清《书经图说》对《尚书》载周初建都洛阳有关选址规划及经营史实的图解

　　

　　图3印证《尚书》所载史实的《何尊》及“唯王初相宅于成周……宅兹中国，自兹乂民”等铭文拓片

　　

　　更重要的是，周初由洛邑规划建设统领的“封邦建国”，掀起了中国历史上首次城市建设高潮，经后人深入系统地整理，到春秋之际形成《周礼》，并被儒家尊为经典，在汉代以后更直接影响了历代王朝的国土规划和城市建设。其中的“建国制度”即国土规划，首先要对气候、土地、水源、植物、动物等资源，环境容量、工程地质，乃至土地改良方法等进行缜密考察和评估，涉及体系性的多种具体方法。略如《地官司徒》“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”，“以土会之法辨五地之物生”；“以土地之法，辨十有二之名物，以相民宅而知其利害，以阜人民，以蕃鸟兽，以毓草木，以任土事”；“以土圭之法，测土深，正日景，以求地中”；等等。经过如此严谨周密的考察和评估，最终抉择则是：“天地之所合也，四时之所交也，风雨之所会也，阴阳之所合也。然后百物阜安，乃建王国焉。”

　　

　　毋庸赘言，这已清晰展现了风水理念的滥觞，以及其与传统哲学渊源的不解之缘。

　　

　　四、风水与传统哲学语境还原试析

　　

　　检阅古籍，可深刻体会的是，与“文明”共生的“居住”，素被先贤视为人与自然、社会和谐共存的根本中介，宜居环境更具有本体价值。略如《孟子》“居移气，养移体，大哉居乎”；班固《西都赋》“其宫室也，体象乎天地，经纬乎阴阳，据坤灵之正位，仿太紫之圆方”；《黄帝宅经》“夫宅者，乃是阴阳之枢纽，人伦之轨模”等等，就无不具有这样的意涵。

　　

　　正是在实践这一人的生存之道的历程中，尤其是在直接实践此道的风水活动中，先民考察天地人世，并探究万物内在机理，气与阴阳概念应运而生，并被哲人们藉以探究并申说世界本原及其运作机制，终于衍为中国古代哲学思辨中最核心的范畴。

　　

　　这样评价古代风水实践及其理论思维，评价其与中国传统哲学的关联，是否过分？下文试将风水与哲学“视界融合”，作一传统哲学语境还原的事例，愿供方家教正。

　　

　　在前述姬晋论及“气不沉滞，而亦不散越；是以民生有材用，而死有所葬”后六年，即公元前544年，曾创建常州城的吴国公子季札出使鲁、齐、郑、卫、晋诸国，按《左传》记载，他在鲁国曾“请观于周乐”，对乐工为之所歌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等十五首，都曾予以评论，一向饮誉中国古代音乐史、哲学史和美学史。其中，季札曾赞美《周颂》道：“至矣哉！……处而不底，行而不流，五声和，八风平，节有度，守有序，盛德之所同也。”

　　

　　其所云“处而不底，行而不流”，“处”即安定，“底”即停滞；“行”即运动，“流”即狂荡。这显然就是姬晋“气不沉滞，而亦不散越”的意象性诠释和应用，或语境再现。

　　

　　无独有偶的是，此后22年即公元前522年，周景王欲铸造大钟，咨询乐官州鸠，遭到反对。《国语·周语》记载州鸠阐发音乐之道谓：“夫政象乐，乐从和，和从平。……于是乎气无滞阴，亦无散阳，阴阳序次，风雨时至，嘉生繁祉，人民龢利，备物而乐成。”

　　

　　其中的“气无滞阴，亦无散阳”，就比季札“处而不底，行而不流”更直白地因袭了姬晋“气不沉滞，而亦不散越”的话语。

　　

　　嗣后如《礼记·乐记》也同样强调：“合生气之和，道五常之行，使之阳而不散，阴而不密，刚气不怒，柔气不慑，四畅交于中，而发作于外，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。……是故大人举礼乐，则天地将为昭焉。天地訢合，阴阳相得，煦妪覆育万物，然后草木茂，区萌达，羽翼奋，角觡生，蛰虫昭苏，羽者妪伏，毛者孕鬻，胎生者不殈，而卵生者不殰，则乐之道归焉耳。”

　　

　　显而易见，其中的“阳而不散，阴而不密”，和州鸠“气无滞阴，亦无散阳”一样，也祖述了姬晋“气不沉滞，而亦不散越”之语。更重要的是，姬晋此语前后所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境界，在州鸠和《乐言》的语境中也得到忠实再现。

　　

　　此外，值得重视的是，姬晋以气与阴阳等范畴阐释自然万物成因，并界定宜居环境的话语，从此融入音乐乃至艺术审美理论，见载后世的文论、画论，书法论等，已不胜枚举。与此同时，也直接成为《易传》以及庄子、老子等古代哲学大师的思想资源。《易传》不必赘引，谨举要如《庄子·知北游》论及人的生死：“人之生，气之聚也；聚则为生，散则为死。……故曰通天下一气耳。”

　　

　　往后，到了著名的《老子》，这一理念更被升华为中国古代的宇宙生成本体论（图4）：“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万物。万物负阴以抱阳，冲气以为和。”

　　

　　图4万物负阴而抱阳，冲气以为和：《老子》的宇宙生成本体论

　　

　　从上述阴阳相关语境的历史发展，来观照传统建筑，典型如太和殿，作为九五之尊的明清皇宫核心，其命名援典于《周易·乾》：“保和太和，乃利贞。”宋儒朱熹《周易本义》曾就其涵义解释道：“太和，阴阳会合，冲和之气也。”

　　

　　显而易见，其中就无疑融凝了阴阳语境的全部涵义，鲜明彰显了中国传统文化包括传统哲学、美学的本质特征（图5）。

　　

　　图5-1作为九五之尊的明清皇宫核心的太和殿

　　

　　图5-2阴阳会合，冲和之气也──太和殿荐名的隽永义涵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本文作者：

　　

　　王其亨，教授，天津大学建筑设计及其理论专业、建筑历史与理论专业博士生导师，国家级教学名师。

　　

　　▲《当代中国建筑史家十书——王其亨中国建筑史论选集》封面

　　

　　▲《中国传统哲学语境下的风水起源》书影

　　

　　编辑：杨阳

　　

　　校对：朱伊凡杨佳琦

　　

　　审核：何蓓洁